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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梅探花,方才琼林宴上陛下试题,兄台的叙论别出心裁,应对如流,独得圣上青眼啊!”

这一年春,晋明帝在宫中下赐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方散。

一众身着青衫白衣的新科进士春风得意,三五成行步出宫门。

其中一名身着白绫衫的男子,在众同年中容貌尤其出众,只见他剑眉入鬓,星眸如涧,看模样不到弱冠年岁,却已褪去了少年稚气,初露锋芒。

此子便是方才那人口中的“梅探花”,名为鹤庭,出身江左第一世族梅家,乃梅氏的长房嫡长孙。小束冠后,他又拜在帝师白泱门下。

身份华贵不说,前途亦不可限量。

听得善意的调侃,白衣少年郎颔首自谦:“一点阙闻陋议,未敢贻笑方家,幸承圣人勉励新学,兄台谬赞了。”

少年生得清谡,一把嗓音也如他的人那般凉沁沁的。然而就有人看不惯他这副清高鹤立的模样,一人借着酒意接口哂笑:

“探花郎谦虚得过了吧,谁不知你师从帝师,陛下待你自然格外青睐,方才在宴上大伙儿都瞧见了吧,连子鄢兄的风头都被你抢喽。”

庸子鄢是本届恩科的状元,论名声却不敌探花,这话一出口,便有几分挑拨之意了。

梅鹤庭素来不屑口角之争,闻言瞥睫不语。

年近而立的庸子鄢为人颇为随和,打个哈哈道:“准备科考之前,这江左第一公子的策论集,你没读过还是我没读过?左右庸某是自愧弗如的,此番忝居榜首,运气,运气。大好日子,何必扫兴。各位同年,恕某先回驿馆了。梅兄,回见。”

他肯善意解围,梅鹤庭剑眉微松,揖首回礼:“子鄢兄回见。”

先前阴阳怪气的进士闹了个没趣,一行人便各自散了。梅鹤庭下榻的地方在崇仁坊甜水巷的一处客舍,原本梅氏在上京是有产业的,只因梅鹤庭不欲张扬,便也和许多上京赴春闱的学子一样,住在客驿。

他回到驿馆,进了屋后,先换下沾了酒气的衣衫。

虽然这位少年探花在宴上拢共只喝了一杯酒——他在新科进士中年岁最小,那些个三十四岁起步的同侪都不好意思灌他,是以梅鹤庭只喝了陛下赏赐的那杯御洒——但还是觉得头脑有些晕沉。

这是他平生第一回喝酒。

梅鹤庭皱了皱眉,一种辛辣的味道。

他不怎么喜欢。

醉饮会有妨读书的头脑,虽然十四岁以后,父亲便不限制他喝酒了,但他对自身的管束一向比师亲更为严格。

他换好白衣,一丝不苟地净面起手,歇了一刻,便坐到窗下捧卷看书。

即使高中了榜眼,对他来说也如一件平常事,不值得如何欢欣鼓舞,每日必修的读书课目,哪怕放榜那天他也没耽误过。

这里的掌柜私下里对这个少年高中的小郎君啧啧称奇,要知道,从放榜之日到琼林宴后,掌柜的就没见过这梅探花笑一笑,仿佛这件别人挤破脑袋也考不来的成绩,对他来说就是吃饭喝水,不值一提。

真不知是不是只有得了状元,这个一身古板气的小少年才会动动尊面,给出个笑脸。

他哪里会知道,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梅鹤庭,自小立志便不在于连中三元,而是位列三公。

状元榜眼探花,只是个途径,对他来说无甚区别,能入仕就行。他的追求所在,是有朝一日入阁拜相,辅佐明主,造福黎元。

好在今日圣上越过吏部叙议,直接钦点他为翰林待诏,过几日便可走马上任了。

白衣少年纤长的手指执着书卷,想象着入仕后的景象,在无人处露出一点微笑。

如是三四日,在入职翰林院的前一日,梅鹤庭清晨早起,正在试穿吏部发下的公服靴履,忽听外头一阵锣鸣鼓响。

他正疑惑,驿馆的掌柜忙不迭过来敲门,满面红光道:“探花郎快快出门接旨,天使携圣上手谕至驿馆之外了!”

梅鹤庭疑惑地动了下眉心,不知陛下有何谕旨,他下意识迈步而出,低头看见身上还穿着朱色公服,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羞赧,仿佛偷穿人衣。

按理说,他还未入职,是不该着具服的。

可眼下换衣来不及了,梅鹤庭被掌柜的半拉半请带到院里,御前秉笔太监林满已经到了。

林公公一脸堆笑地抬头,便见眼前的红衣郎君明目如星月,鬓发如点漆,而又丰神冷俊,那朱红的襕衫穿在他身上,非但不俗,反而衬得其人越发峻傲昂扬,心道好一位翩翩少年郎,昭乐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错。

林公公托出圣旨笑道:“好事临门了,请小梅大人接旨吧!”

梅鹤庭撩袍拜倒,虽依旧不知何事,但从御前秉笔那近乎谄媚的笑容里,感到一丝不安。

耳中便听宣旨道: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梅探花才识通赡,操履坚贞,清正慎守,朕深为爱赏。钦赐梅氏长生尚昭乐长公主,晋驸马都尉,着令司天台卜得良辰吉日,令完婚,钦此!”

梅鹤庭茫然抬起头,耳中惺响一片,似乎不能理解这道圣旨的意思。

林公公还在等他欢天喜地的领旨谢恩,见少年迟迟不语,以为他高兴傻了,毕竟能得到长公主青眼相加择为夫婿,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气。

他善意提醒道:“小梅大人,请接旨吧?”

梅鹤庭从最开始的震惊回过神来,目光倏尔沉冷,攥紧手指没有动。

这道旨意,他不能接。

做了驸马,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入内阁做辅弼之臣,也许旁人会因圣上赐婚而感恩戴德,可他志不在此。

何况他根本不识得什么昭乐公主,怎可与之成亲?

林公公见梅探花面沉如水,无动于衷,渐渐的琢磨出不对味来,脸色也阴沉了下去:“圣上亲自赐婚,小梅大人难道有何不满,打算抗旨不遵不成?”

梅鹤庭压下胸中翻涌的波涛,拱手应对:“请公公见谅,天恩浩荡,微臣感激不已。只是事发于突然,微臣不过一介书生,三尺微命,德薄少小,实不敢肖想陛下珍之爱之的公主殿下。请公公先容微臣向陛下陈情,恳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林满听他语声不骄不躁,条理分明,心中唏嘘:难怪陛下特意下令,不许他为难梅探花,此子傲然风骨的确独具一格。

为此他眯眼提点了一句:“小梅大人啊,奴才不妨多嘴一句,这事儿你找陛下没有用,是昭乐殿下相中了你。昭乐殿下一心认定的事,哪怕咱们陛下也要言听计从的。是以奴才劝您高高兴兴接了这旨,准备风风光光地做陛下的乘龙快婿,光宗耀祖,岂不好吗?”

梅鹤庭眉头轻皱,一点也不好。

这与他为自己制下的人生计划毫不相关,甚至背道而驰。

那一日,他到底坚持着没有领旨。林公公先前得了陛下示意,也不急着降他的罪,将圣旨供在了客驿庭院的香案上,冷眼看着他折腾。

梅鹤庭想了很多法子,他找了恩师白泱,请先生向陛下求情,自己也几次上书,各种理由都找遍,可陛下一直没有松口。

陛下对昭乐公主的宠爱人尽皆知,他知道,陛下不松口,是因为昭乐公主没有松口。

他想起林公公的那句话:是公主相中了你。

正是这个时候,昭乐公主的帖子下到了驿馆,她邀他在曲池园见面。

少年见帖,如墨描摹的眉头几乎皱成了团。

那封帖子被他玉白修长的手指拈来转去,连笺上的金粉都被他揉落,最终,行事一向循规蹈矩的少年决定赴会。

他不知道昭乐公主是在何时何处见过他,又为何咬定了他不松口。但既然起因在她,那么他便当她的面明明白白告诉她,哪怕她这位公主殿下的身份再尊贵,他也不想娶。

世间情爱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一缕点缀,美人骨温柔乡,都会令人心志昏聩,所以他长这么大一直不沾酒色,不是故作清高,而是他需要保持清醒的心性,做出实绩功业,位极人臣。

他不肯做驸马,不是没有野心,恰恰相反,这个如同新发于硎的少年城府深沉,野心磅礴。

一个空有名头的驸马,满足不了他。

那么即便昭乐公主再美再好,只要非他所需,他便不会多留恋一眼。

如此作想的梅鹤庭冷面来到曲池园,第一眼看见莲畔旁那红裙如火的少女,手摇绿柳,活泼明妍,他没防备地滞住步子,愣了神。

这个姑娘,他曾是见过的。

他进京赶考的那日,洛阳街肆上,一骑枣红骏马从他身畔驰过,打马的是一个红妆胡服打扮的女郎,容靥张扬而娇艳。

当时马蹄掀起红尘,侵他衣袍,梅鹤庭避在酒招后头,却听路边酒家笑问:“殿下可饮一斗浊酒否?”

当时他还奇怪,既称殿下,这卖酒老丈怎敢如此与其搭讪,又是哪一位殿下,这样不拘小节地与酒家商贩打成一片?

他抬头望影,恰逢朱色胡服女子回眸对酒家一笑,挥挥马鞭,笑言下次。

因那惊鸿一瞥的印象过于鲜明,所以即便梅鹤庭没刻意留心,也记住了女子眉间的那粒朱砂痣。

没想到她便是昭乐公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