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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傩今日正当衙门的值,待到酉时后才下值,公主府已掌灯。

她听闻公主今日回京,自是要来见拜的。听通传殿下尚未就寝,送傩卸剑提步入内。

进入灯火通明的内殿,才发现不但公主等着她,连迎宵、松苔、雪堂三个也难得齐聚一堂,个个拿玩味的神情望她。

送傩顿了一顿,反应过来耳根发热,低头抱拳道:“属下参见殿下,一别半载,殿下与小小姐一切安好?”

“快别多礼了。”宣明珠笑盈盈放下茶盏,叫她近前来。借着灯光看送傩,宣明珠讶然发现,送傩经年雪白的脸似乎添了几分粉润,非但如此,一身气质似也变得柔软安和,与过去的孤谡不大同了。

仿佛一柄锋利的剑找到了自己的鞘身。

她拉过送傩的手,“我和宝丫头都很好,你好不好呢?”

自己和陆无咎的关系,送傩没打算隐瞒公主,何况即使她不急,有个人急,恨不得在公主回京第一日,便遣了杜老将军上门来提亲。

是以延捱是捱不过去的,送傩抬起清亮的眼,唇角轻轻扬起,“回殿下的话,送傩很好,我遇到了一人,他待我很好。”

这话一出,顿时引起满屋人的兴味,宣明珠眼神亮了亮,问是何人。

送傩捻了下指腹,她与陆大哥相处有段日子了,也做过些亲密之事,然而当着她依赖的主君与姐妹面前提起,还是有一种羞赧,轻声道,“是镇安司掌司陆大人。”

宣明珠听后心中一轻,果然不是四哥。这位陆掌司她却不大知晓,但看着送傩的神色,她心中便有数了。

另外三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打探起来,不是为了打趣,而是都知送傩有一段伤情的过往,想为她把把关。

宣明珠便发话,“今夜送傩你便留在山水阁歇下吧。此事有我呢,我给你做主张罗。”

不想送傩却有些难为情道,“殿下,也许这两日,会有冰人上门来……”

殿内一静,迎宵径先笑出一声:“这位陆大人,原还是个急性子?”

宣明珠也有些意外,想了想笑道,“好啊,那我便等着了。”

她本以为送傩口中的“过两日”是虚指,谁成想第二日朝阳初升,便有

一位稀客登门,却是杜守旌老将军。

“杜伯伯,您可是稀客贵客,且请上座。”宣明珠敬重杜将军,忙命人设座上茶。听杜守旌说明来意后,她更惊讶,“您来为陆掌司提亲?您与那位陆大人有旧交吗?”

“哪里,我之前都不认得这号人。”杜守旌便将陆无咎如何通过开阳伯牵线,如何登门拜访,又如何以诚意说服他为他跑趟腿一一说来。

宣明珠听罢,虽未见其人,便觉得这位陆大人有心计、有耐性,能为了送傩绕一大弯找到杜老说媒,也不能说无诚意。

不过她想了想送傩单纯一根筋的性子,沉吟一番,当下没说许与不许,对杜老将军道:“辛苦杜伯伯走这一遭了,劳您转告陆掌司,他若有心,请他来府上一趟。他求娶的姑娘非同一般,是我极为看重的,所以有些话要当面说一说。”

“好啊,那某便好事做到底。”杜老将军笑呵呵地应了。

宣明珠转而一笑,露出些小女孩子的娇气:“杜伯伯是看着明珠长大的,您肯为他人说媒,可不许推辞不赴明珠的婚宴,您若不来,明珠不依。”

杜守旌是不爱热闹的性子,原本确实打算遥祝公主,没想出席。不过公主当面开口相邀,说明人家看得起他这个不合时务的老头子,杜守旌点点头,感慨道,“若明帝陛下天灵有感,知殿下喜事将近,定也会开心不已。”

宣明珠目光微暗,莞出一抹追忆的浅笑,“我父皇啊,他若知道新郎还是梅鹤庭,大概会被我气得胡子都吹起来吧。”

“怎么会。”杜守旌道,“我听闻这次操办婚典,事事都由梅阁老亲力亲为,想是对殿下极为重视。好事多磨,日后公主殿下与梅阁老的日子便尽是顺遂了。”

所以说自己的郎子自己数落得,听到他人夸赞,还是打心眼里的开心。宣明珠笑靥还浅浅的,眼里却流光淬华般的灿烂,“借杜伯伯吉言。”

她款留杜老将军用了饭,杜守旌去后,第二日陆无咎便正式投递了名刺,拜上门来。

正巧这日送傩休值,留在公主府,另外那三个闻听陆大人上门了,撺掇着送傩一同藏到客厅的六扇檀木屏风后头,想睹一睹这位俘获了送傩芳心的掌司风采。

“你们别闹呀……”送傩的体质不同于常人,天生不会脸红也不出汗,不过习武时体力消耗过了或者羞赧大发了,耳朵尖便会滚热通红,宛如朱砂。

松苔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尖,“放心,只要他真的待你好,我们开心还来不及,肯定不会搅闹的。”

说话间一位身着麒麟玄锦官服的男子颔首入殿,屏风后倏尔没了声音。

“外臣陆无咎来恭请大长公主殿下懿安,唐突来拜,请殿下见谅。”

宣明珠今日身穿十样锦水帔披帛于上首见客,见陆掌司进门后便止步槛边,不激不随,行礼如仪,暗中点头。她见过太多官场勾当,知道什么样的姿仪是装出来的,什么样是自然而发。

她也不端姿态,直言道,“杜老将军的意思本宫已经知晓,按理结两姓姻好,男不亲求女不亲许,今日召陆掌司面见,实则是本宫不顾礼法了。不过事关送傩的终身大事,容不得我不仔细。”

她目光微微回顾,轻声道,“陆掌司既与送傩相知,便当知晓,本宫做过一件错事,耽误了送傩五年,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。”

屏风后,送傩闻言轻轻摇头,公主殿下当初只是派她去隆安寺做侍卫,是她自己先动了心,又怪谁呢。

她和陆大哥在一起,从没有问过他是否在意她的过往,因为她知道不必问,陆大人不是那等狭隘之人。

但在公主的立场,她是担心自己今后受委屈,所以不能不多问一句。

陆无咎明白公主之意,面色如常地颔首道:“臣与送傩今后会有许多个五年,臣会一直待送傩好,请殿下拭目以待。”

这句话没什么花哨,初听十分平实,但细品言下之意,只有将人交给了他才能拭目以待,又不可谓不狂狷。

“噫,”迎宵在屏风后悄声道,“我觉着这位陆大人心思不浅,送傩你可不能被他拿捏了。”

“我瞧着倒很诚恳,”雪堂低声接口,“听说陆掌司有个‘一人千面’的外号,但不知他真实相貌如何,送傩,你见过没有,是美是丑,你爱不爱?”

这四个姑娘从小一起长大,私底下说话一向直来直往,送傩自陆无咎进门起,便闭口不言,这会儿两只耳朵都要烧红了,身边人还一个劲儿问她,怎么不说话。

送傩绝望道:“他的耳力好,你们的话,他都听得见。”

三女一惊,她们身怀内力,皆以微弱的气音交流,哪怕一流高手也未必听得见,都有些不信。

却见殿中的陆无咎低下头,微微勾唇。宣明珠先前听了他的那句话,也微微一笑,转头道:“送傩。”

屏风后响起一阵微弱的动静,蓦而,一道疾风拧转而出向陆无咎袭来,陆无咎眯眼后撤一步,将左手背在身后,以单手拆招。

不过三五式,陆无咎以肘腕叠劲轻推,来者便倒飞了出去,却是落地不伤骨。

陆无咎拂落袖尘,雍然向公主殿下拱手,状若请罪,却无卑惶。

反应过来的宣明珠斥道,“放肆,客人当前,胡闹什么。”

迎宵方才听送傩的话,实在好奇陆掌司的武功根底,这才粗略一试。一交上手他便心惊了,以她的本事,竟根本探不出此人武功路数深浅,何况他才用了一只手。

此时迎宵受训,抱拳向陆无咎赔罪。送傩这才从屏风后走出,先问迎宵受伤没有。

陆无咎见她出来,方抬起一寸目光,露了点笑意,“不敢伤公主府影卫。”

顿了顿,他又不知是对谁解释,“某亦不敢拿捏送傩,某亦不算丑,天地可鉴,陆无咎悦心于送傩姑娘,此生非她不娶。”

他果然将方才四个姑娘的悄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,迎宵哑然失语,终于醒悟送傩这是找了个高人哪。送傩呢,羞得眼里含了水光,同手同脚地过去按了下他的手臂,叫他别说了。

这种话私下里两个人说都嫌肉麻,怎好让大家都听见。

宣明珠也是过来人,见此情状,心头一块大石落地,再无不放心了,笑着拉过送傩的手,送到陆无咎跟前,“那么,本宫便将人托付给陆掌司了,望陆掌司记得今日之言,永不负她。”

陆无咎郑重点头,稳稳牵住送傩的手。

“多谢殿下。”

*

陆无咎与送傩二人出府后不久,消息传到隔壁的梅园。

梅长生上午才在中书省议完事,转而又到内务司检看了一番大婚时所用的器皿帐幔等物,回来听姜瑾禀告此事,别的他都不甚留意,眼神微亮道:

“所以殿下这几日忙碌,是为着送傩之事?那今日应是忙完了吧,正好到了午膳时,你去隔壁延请,我带她到樊楼坐一坐。”

不能过府相见,便服在外吃一顿饭,总是可以的吧。梅阁老换下公服,精心挑选了一件月华镶竹纹滚边文士衫,含片丁香,抿平鬓发,揽镜自照,自觉清雅非常。

他盼着姜瑾带信回来,不一时,姜瑾便回了,看着装扮一新的公子顿了顿,吞吐道:“公子,殿下她忙,张罗着给送傩姑娘备嫁妆的事呢,不能与您一同用饭了。”

已经三天没见她的梅长生,听了这话,迟迟哦一声。

闷然心想:醋醋给别人备嫁妆尽心尽力,可我给醋醋备嫁妆,也尽心尽力啊,难道就不能得一顿饭的赏光吗?

不过尽职的夫君,理应随时支持妻子的行事。梅长生勉强弯了弯唇,反正还有半个多月,大礼一成,他们便可日夜相对,不急在这一时。

如此安慰自己,梅长生又脱下月华衫,换回公服——午后阁里还有事务。

午饭在府里随便对付了一口,上值前他路过公主府门口,忽对随行的姜瑾道,“你再去问问殿下,明日可有时间。”

姜瑾办事老道,哪里还用公子赶一鞭走一步,苦脸笑道:“公子,方才属下一并问了,殿下说明日要去宜春坊,约了杨大娘子听曲……”

“知道了。”梅长生微笑点头,“她喜欢听曲,开心便好了。”

姜瑾看着自家公子僵硬的笑容琢磨,公主殿下确实挺开心的,可看着公子,怎么不太像呢。

这天晚间,梅彧来约梅长生下棋,推开房间,发现屋里空无一人。

梅三哥感到奇怪,去问了门房,却说阁老下值回家后,就没见他再出去过。

*

月明星稀的夜晚,为送傩找到良人托付而高兴的宣明珠,在宜春坊多饮了几盏错认水,扶头归府,已近深夜。

好在宝鸦在梅园儿跟她父亲住,她在家里没什么可担心的。带着一身酒味进了内殿,先要去沐浴,迎她的泓儿却笑着向寝阁子里努了努嘴。

宣明珠一见她这弄鬼的模样,蛾眉轻挑,有了几分猜想,信步往里头去,走进阁子,便笑了。

只见灯台下,一个白衫男子手握一卷书卷,倚榻看书,盖因等了太久,半歪在那里睡着了。

即使睡着,他修长分明的指节也勾着书卷未放,闭着眼睫的半面脸映在荧荧烛火下,静美如画,又有种家常的安宁。

宣明珠眉目含情,轻轻走去,抽走他手中的书。

梅长生眠浅,顿时睁开眼,看见她,眸子里的迷蒙退去,伸手自然地将人勾到身边。

“喝酒了?”他抱着她,埋头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,懒懒的嗓音微沙。

知他不喜酒味,宣明珠笑说,“我先去洗洗。”

梅长生却抱着宣明珠不肯放,也不下榻,反将柔软的腰臀往自身上敦了敦,“想你了。”

宣明珠瞧出他这是打定主意要粘人,便踏踏实实往后一靠,羞笑他道:“又是从密道里来?我说呢,之前修葺时为何要留着不堵。梅阁老,梅大人,你想我了就明说呀,这么偷偷摸摸的,传出去也不怕人笑。”

“没有明说么?”

梅长生一潭深水般的眸光几乎要将人溺在其中,“长生前后约了醋醋几顿饭?醋醋都不惦记我的。”

宣明珠想了想,她只当他递话过来,只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,自己离京半年,总要联络联络朋友,想着与他地久天长的,不差这几顿饭,便给拒了,没料到反勾出他的委屈来了。

算她理亏好了,宣明珠黠黠地眯眼,往他脸上啄了一口。

这下子,梅长生便不困了,舔吃她带着酒味儿的唇脂作回礼。静谧的夜下,交颈亲昵,鼻息相缠,“醋醋,我昨晚梦见你了。”

宣明珠瞧着他纤长浓密的睫羽,轻轻一眨,似能颤进她的心里,心头忽而柔软下来,嗯了声,“梦见什么了?”

梅长生却又不说了,声音低沉下去,咬耳问:“今日穿的小衣是什么颜色?”

宣明珠一怔,红晕上脸,却是答了:“红色。”

梅长生的喉结轻滚,目光更幽深几分:“小裤呢?”

宣明珠睁圆眼睛,抬手咬着指节吃吃发笑,避开他的目光不答。梅长生鼻尖抵着她侧过去的颈窝,“嗯?说呀,告诉给我听,里头穿着什么?”

宣明珠耳边风吹得心里痒,又想笑又不敢,半撒娇半唾弃地捶他:“梅阁老,你行行好,地上的脸皮捡一捡罢。”

看他样子,她知道今晚是水到渠成的事了,本来她也没指望这人真能做成斋戒的和尚,忍到成亲那一日。

可一想到他黑灯瞎火钻密道过来,满嘴里撩拨个不住,与在人前的清冷天渊有别,她还是忍俊不禁。

梅长生却没动她,就那么昵而不狎地抱着她,由着她笑,看见她笑,自己也笑。

“醋醋,我们要成亲了。”

宣明珠自然知道的,点了点头。

梅长生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强调:“是四月初五。”

宣明珠眸光微动,细细打量他的神色,忽然有几分明白了。她不可思议道:“你不会是……怕我反悔吧?”

梅长生笑了一声,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

这便奇了,宣明珠半晌没说上来话,他掩藏得这样好,这些日子她竟一丝也没看出来。这种患得患失的焦躁不安,曾经在梅长生身上出现过,可那是在两人若即若离的时候。

“梅长生你告诉我,”宣明珠勾着他的脖子气笑,“赐婚圣旨是你自己求的,大婚仪典是你一手抓的,梅家亲友、朝庭百僚、坊间百姓都知道你我要再度成婚了,连两府中间的密道至今还给你这小贼留着,你还怕,你怕的是什么?”

梅长生静道:“怕你跑。”

就是这么简单。

再周全的筹备,还是会怕她突然跑掉。

宣明珠被这句话钩中,静了一瞬,突然想起当年成亲前夕,十八岁的昭乐公主的心境,是一模一样的:怕他跑。

因为是强求来的,所以再怎么喜欢,那份害怕失去的心情也不能完全抹灭。

故而没人知道,那年的她在大婚之前,悄悄调动了一个营的羽林军,暗中围守城门,就是怕那倔强的小探花真的一时想不开,拼着脑袋和前程都不要了,也要逃婚而走。

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过。

现在,两人好像调了个个。

当年强拗他,是她的不是,今日哄好他,自然也成了她的责任。宣明珠叹了一声,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,“长生,我不跑,我就踏踏实实地,等着嫁你。”

“嗯,别跑,跑了我会把你抓回来的。”梅长生玩笑似的应了一句,宣明珠没能发现,在她闭眼吻他时,男人森黑的眼底划过一缕偏执的情绪。

但他扣着她腰肢的力道仍旧很轻柔,一下下爱恋地摩挲着。

这一夜,他留宿在公主府,也只是留宿,没有求欢。

他要等,等一个良辰吉日,合卺敦伦,祈一个顺顺遂遂。

当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开始寻求这些玄而又玄的吉兆,那便是他找到了自己的神佛。

他只是,有些等不及了。

【大婚】

日子是一日日过的,四月初五,再漫长,还是如期而至了。

这一日百官辍朝,为大晋阁老与大长公主的婚事庆贺。

阁臣娶公主,闻所未闻,但位极人臣的梅长生偏偏就做到了。他自己权高势广,大长公主又尊贵已极,加之圣人撑腰,是以朝野上下只有一片祝贺之声,没有人敢提出异议。

有好事者偷偷问过梅家老爷,令郎以“宣梅从此不通婚”换来这桩姻缘,长远看来,亏是不亏?

梅父神情高深莫测,能被规矩缚住的感情,要来又有何益。却只淡淡道了句:“他主意大,我管不了。”

然而在迎亲之日,喜堂洞房一应备好的梅园中,梅长生早起敬过先祖灵牌,出迎之前,梅父却一字字极郑重地嘱告他:“往迎尔相,勖帅以敬,先姒之嗣,若则有常。”

身着大红朱纁襕裳吉服的梅长生揖手领承:“儿不敢忘命。”

梅长生此生穿过三种红衣,翰林院深红朝服,大理寺绯红具服,与十七岁成亲的朱红吉服。然今日,神容行止更为成熟朗逸的梅阁老身着婚服,前所未有的英姿焕发,这满府满园喜庆的红,都压不过他那一身红衣。

不同于日常的冷谡,今日从睁眼开始,他淡淡噙起的嘴角就没放下来,踩着吉时,带领傧相出门迎亲。

虽然距新妇家仅隔十几丈,只有几十步路的距离,但这几十步,亦是鼓乐喧阗,流星爆竹,泼天的热闹洒下厚厚碎红铺路。

公主府内,宣明珠在内殿中身着红色鞠衣,凤翎织金外袍还未罩,金缕冠也还未冠,隔着老远便听见了爆竹声,笑着按了按耳。

一屋里都是她好友良朋,杨珂芝、李梦鲸、林家七妹、傅芳芳傅园园都来了,见公主殿下还悠悠闲闲,不着急上妆盖头,一个个笑得不……

“老大这是笃定宝鸦能挡得住梅阁老的催妆,所以一点都不急啊!”

泓儿和澄儿给公主梳头绾发,凑趣笑说:“从这屋挪到那屋,几步路罢了,难为梅阁老弄出这么大阵仗。”

一语才了,忽听外院传来一片声音:

“恭迎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出降!”

“恭迎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出降!”

“恭迎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出降!”

民间嫁娶催妆,一般新郎子迎亲,夫家亲友会在闺房外喊:“新娘子,催出妆!”但面对大长公主,自然不可如此无礼,他们便换了套词儿。

只是不知梅长生究竟带了多少傧相来,听不出是多少人在喊,声调整齐划一,比爆竹还响上许多,只怕整个永安里都能听见。

这一声后崔嬷嬷可是急了,老辈儿人求吉利,忙叫泓儿澄儿手脚快些,不可耽误上喜轿的良辰。

宣明珠由着使女梳头妆面,抽空还吃了块桃酥毕罗垫腹,“不急,且看宝鸦和眉儿的。”

府苑之内,新郎子由傧相们簇拥着过了第一道门,绕过影壁墙,庭院中挨挨簇簇的好些女眷,当中拦阻去路的却只是一个六七岁的盛妆女童。

她身穿一袭水粉色缭绫百蝶绣花襦裙,发绾童髻,眉点花黄,大大的黑眼睛一眨,格外精灵可爱。

梅长生走近,一大一小相对,相视一笑。

按礼,新郎当向新妇家眷致礼,梅长生便坦然半揖,梅宝鸦款款侧身避让,这一礼便等同揖向了宣明珠所处的闺室。

待梅长生直起身,宝鸦再站回原地,她被父母教导得很识礼仪,在这等场合,并不因身负重任便喧闹无度。

只不过考问阿耶的机会,这辈子大抵不会有第二次哩,所以眼里到底有几分雀跃。梅宝鸦清了下小嗓子,似模似样地拱手,“遂遂恭祝爹爹大喜,但有三问,答过方能请行。”

这做女儿的帮娘亲挡阿爹的催妆,可真是桩新鲜事。院落两傍的亲朋都隐笑不语,看他父女两个拆招。

梅长生也忍俊,目色和煦道,“你问吧。”

宝鸦道:“请做催妆诗。”

梅长生不假思索道:“玉面不关妆,双眉本翠色。仙山光欲晚,请逐,长生归。”

梅彧在他身边不远处动了动嘴角,还说自己心绪正常,这显见是憋坏了吧,当着孩子面,什么酸词都说得出口。

催妆诗传到闺阁中,一群姑娘传诗笑道,“不得了,梅阁老将殿下比成神仙妃子呢,殿下何时下了仙山,随夫郎去?”

宣明珠不似一般新娘娇羞,眉间的梅花妆方点罢,衬着一双描红凤眸,韶艳夺目,较之画上神女却也不遑多让。她掩面笑啐,“人家是探花之才,宰辅之质,就是会比,怎么了!”

“呀,有人这便护上了!”

屋里一团喜乐,外院的宝鸦却不管这些,接着一本正经问:“山高如何?”

梅长生笑道,“山高巫峡长,垂柳复垂杨。同心且同折,故人怀故乡。”

宝鸦低头琢磨了一琢磨,这“故人故乡”两句,却是很切题的,满意地颔首。想了想,矜持地挺起小胸脯,脆声问:“小女如何?”

梅长生笑了,忍不住想过去摸摸小姑娘的发顶心,到底捺住,注视着珍爱的女儿道,“小女可爱。”

宝鸦原以为阿耶会作诗赋来赞她呢,听到这简单的四个字,愣了一愣。

继而,她心头温暖,笑眼弯弯,极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

乖乖地让开道路,“爹爹进去吧。”

“宝鸦!你这么快就倒戈啦。”身后的梅眉山急忙站出来,誓要替她嫂子多挡一会儿,朝她堂兄眉飞色舞道:“我这里还有一问——良人如何?”

“良人,”梅长生眉目蕴情,向那紧闭的绯窗望去,“皎灼。”

他自小识事时便识字,平生领略过浩瀚书海,文不加点可成千言。可真到了诚心倾吐之时,只消三两个字,也便把全部的胸臆浑洒尽了。

远而望之,皎若太阳升朝霞;近而察之,灼若芙蕖出绿波。

在他眼中,她便是如此。

身前自发让开了一条道路,梅长生步履稳健地来到殿门前,翩翩揖首:“下臣长生,恭迎大长公主殿下出降。”

一语罢,阊门开,身披大红刺金霞帔,头戴御赐九翟凤冠的女子盛丽而出。

宣明珠未遮流苏喜帕,而是十二条金缕遮于红颜之上,眉间的红梅妆若隐若现,四目相视,天地俱静。

而后爆竹骤响,鲜花着锦的热闹中,梅长生请公主登金辇,自身骑马在前引路。

梅豫和梅珩二子,骑汗血宝马驹从行在旁,上马前,梅长生又将宝鸦一把抱在怀内,带着她一同骑行。

“啊,我可以和爹爹一道吗?”宝鸦先前练习的流程里并没有这一环,从府门口到梅园,本是要走路去的,坐上马鞍靠在爹爹怀里,她有些晕乎乎的。

“当然。”梅长生一手勒缰,一手搂她,神色温醇如春风,“一家子,当然要整整齐齐的。”

牵儿抱女的娶妇,始无前例,身坐例同皇后的仪驾下降臣子,更是始无前例。左右已是开风气之开河,何不凭心而为呢?

宣明珠隔着金旒垂缕笑望辇前三骑,当先那一骑,红衣胜莲,身姿如竹。知他碍于吉礼不能回头看,但宣明珠也知道,他脸上的笑一定已经收不住了。

新娘下辇入门,接着便是拜堂成礼。花团锦簇的园内,一品以上国公大臣尽皆到贺。

这一回,梅家父母率前来观礼的梅氏一族,先向公主礼拜,而后,宣明珠方接茶敬双亲。

茶盏收去,一只温暖微潮的手掌伸来,稳稳牵住她的手。

随着“送入洞房”的高唱,身后纷纷敬贺,夫妇二人向来宾致意,携手步入新房。

外间的喧嚣渐远,一进铺设着大红锦幔床褥的新房,梅长生便俯身抱住宣明珠。

惹得还没来得及避走的喜婆宫婢们捂嘴而笑,急忙退去关好了房门。

“醋醋,我娶到你了。”

宣明珠搂着他窄劲的腰身,嗅着他身上的松雪味道,夕阳透进喜房,映烁她的金冠。此情此景,似曾想识,她一时有感,最终却也是笑道,“是啊,鹤郎,我又嫁了你了。”

梅长生听到那声久违的“鹤郎”,上次成婚,她开口第一句话,也是如此唤他,拥着妻子的手臂紧了紧。

半晌,他直起身,带她坐到喜榻上,为她挑开冠子的金缕,露出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。

他目光含了一汪水,在她眉上亲了亲,不叫她动,将桌上的白肉与交杯酒取来,与她同牢合卺。

“醋醋,外头还有宾客,容我去谢贺,你……”梅长生在她唇上轻印,“你等我回来。”

宣明珠含笑瞧了他一会,夷然点头。

她明白,他想弥补上一次的错失,上一回是她为自己的小郎君挡酒,这些年过去了,小郎君长大了,可以独挡一面了,他想将这声婚宴办得妥妥帖帖,吉吉利利。

“好,我等你。”

这一日,赴宴的王室公卿无一不感慨,这场阁老娶亲,公主出嫁的婚宴恐怕是前无古人了。坊市的百姓望着天穹经久不息的烟花爆竹,也无一不感慨天家富贵。

城边永和坊,一间不起眼的小宅子内,却有一个老妇守着床上昏迷近两年的丈夫,灯下缝衣。

忽然,床上静寂的人影动了一动,老妇又惊又喜地转头。

那终于转醒的杨太医,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用尽全力嘶声道:“长、长公主的药不能吃!她无病,是误诊!”

老妻张氏闻言,怔默半晌,喜极而泣:“你这老货,长公主已经是大长公主了,今日便是殿下大喜之日!你呵,可知道你睡了多久,可知我这两年,是如何熬过来的……”

梅园之中,群星拱月,宾客尽欢而散。

梅长生一脸醉意,却不要人扶,满腹的酒水压不住他心中无边喜悦,撑着最后一分清明回到新房内。

房内燃着龙凤双烛,却无人影。

他立了立,听见一门相隔的湢室内传出阵阵水声。

酒气盖脸的男人喉咙滚了滚,酒喝多了,觉得躁,喃了声“醋醋”,踅身晃悠悠地往净室而去。

“你回了——哟,这是喝了多少?”衣冠已卸的宣明珠单着一身红绫中衣,一条衣带松松系在腰间,显是才沐浴完。

不等她扶稳他,叫人上醒酒茶,眼前玉山倾颓,迷蒙不清道:“好姐姐,陪我再洗一回吧。”

伸手一扯,两人便同坠浴桶,洇出一大片水花。

洗到最后,自是水漫金山了。也不知梅长生是醒是醉,从湢室又到榻上,从榻上又到镜边。

宣明珠知他这些时日旷得难过,都且随他,红绡烛影,巫山蓬莱。在彻底魂飞天外前,她想起件一直忘了提的事,断续低吟:“避子丸,往后不要用了……那东西伤身,改用避子衣罢。”

“姐姐说什么呢,那东西,贴不着你。”男人好像醉得神智不清,固执地朝着一处攻伐,却又呢哝软语,低低说着动听的情话,“醋醋放心,长生长生,陪你到白头。”

要你全部,也给你全部。

*

“醋醋,你今日有句话还没与我说过。”

“本宫今日亦甚喜阁老。”

【全文完】